百花时

当代非著名烂尾派写手

In Flanders Fields 2

(*如题,是In Flanders Fields的续篇)
(*前文链接:https://buttercookie.lofter.com/post/1f0aba41_12a5ddf2
(*我还是不忍心发刀的,亚瑟别死了(什么你好草率))
(*还是一战过程中,美国参战前后)
(*这次有阿尔了,如愿以偿的写了新大陆)

  
  
1917年4月7日

门铃短促的响了一声。“我去开门。”阿尔弗雷德抬高声音说道。尽管亚瑟也并不会抢着去开门。“一定是弗朗茨。”他又说。

“我仍然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样称呼他……我同你说过很多次,弗朗茨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名字,不是弗朗西斯的昵称——”

“我知道,我知道……”他打断斤斤计较的亚瑟,抱怨着下楼。他边下台阶,还边大声回话。“可我不太清楚你们欧洲这边怎么简称法国人的名字,我又不像马蒂那么耐心,每次还叫你们先生!说实在的,名字怎么会需要加先生?”

“……而且你an的发音也不标准!”

这是常发生的事儿。亚瑟挑他英语的毛病。他纯粹是无事可做,便瞧什么都不顺眼。阿尔弗雷德就没再理睬他。他去开了门,果然他看到的是弗朗西斯·波诺伏瓦。他从前线回来有一年半了。起因是他在去年的年初被炸弹炸伤了,一条腿里扎满了弹片,血肉模糊的,他被送回巴黎了。好在祸福相依,这为他避开了那场耗时极长、伤亡惨重的战役凡尔登。而更加幸运的是他受伤是在冬日,因此直到他抵达巴黎,他的伤口也没有严重发炎和感染,不消截肢手术保住性命。仅仅是开了刀,把炸弹的碎片取出来了而已。然而他腿上不得不留了好些疤,并且恢复性治疗占用了他很长时间。不过,他也没什么好抱怨的:他活着,并且很健全。在战争时期,这几乎就是一个人最大的幸事了。

“阿尔弗雷德!”他们有几年没见了,所以他们先拥抱彼此了几秒钟。等他们稍微分开了,阿尔弗雷德仔细端详了他两眼,往他左侧脸靠去。

“这不对,阿尔弗雷德!”弗朗西斯咯咯的笑了。“贴面礼要先贴右脸。”

“马蒂告诉我要先贴左脸!”他半是惊叹,半是哀嚎的说。

“哦,在魁北克是这样的,我记起了:没关系,各地都不太一样。你瞧,西班牙也是先贴右脸,意大利是先贴左脸……”

“这就是我不喜欢你们欧洲的原因!……”他这样说,从右颊开始,贴了两次面。“这我记得,‘法国北部贴两次,法国南部贴三次’,总该对了。”

“完美无缺。”弗朗西斯给了他肯定的评价。“只有一点——我是巴黎人,巴黎人贴四次。”

紧接着他大笑着揽过满口怨言的阿尔弗雷德又贴了两次,就跟着他进屋里去了。后者嘟囔着说:

“我原想给你个惊喜。可现在:虽然你们就如同我的亲兄长一样,你和亚瑟。但我还是要说,你们欧洲人真麻烦。”

“这是文化底蕴,孩子。真高兴再见到你,没想到这么高了。”他这么说着,放下他的一只提箱(阿尔弗雷德拿着另一只),把他的外套挂到一旁的衣帽架上。

“你的电报上没写准确的时间。不然我就去接你了。”阿尔弗雷德在他背后关上门。帮弗朗西斯又把他的行李往屋里挪了挪。“说真的,你不知道他回国了?”

“我和马修都以为他死了:我们谁能知道呢?每天都在打仗,轰炸。我们再回到那里时已经是数日以后,壕沟都被夷平了。谁能想到他走了?”

“他是被遣送回来的,为了节省前线的物资。你知道,他们英军的配给是非常好的,每天都有肉。他们说没必要在前线养着一批不能冲锋陷阵的人。所以他和另一批伤员被带回来了。”他向弗朗西斯解释说。“我知道你怨他不想办法知会你一声。不过,他也并不知道你的任何消息,这也是件困难的事情……是战争的错。两边受苦的都是人民。”

“两边的人民在最初都认为自己的一方是正义的。”

“你们的国家只是在争夺霸权和殖民地,就像你们法国和英国当初在北美打仗一样,只不过拉帮结派,阵势大了一些而已。‘太阳底下无新鲜事。’”

他们又稍微谈了两句对战争的看法。阿尔弗雷德从厨房拿托盘端了两杯咖啡和一杯茶过来。“尝尝,这是美军物资里配的速溶咖啡!我原先一个同窗给我的,他去参军了。反正他们现在也并没有在打仗,他就赠给我了一些。”他颇有些得意的说,宛如小孩子向同伴分享自己最绮丽的玻璃弹珠。“很先进的,尝起来和现磨的咖啡毫无区别。”

“这就好比明明有新鲜鲱鱼非要吃鲱鱼罐头,我看出了,你确实跟亚瑟比较亲。”弗朗西斯皱皱眉,他端着杯子端详它的内容物,显然在鉴别它能不能喝。

“尝尝,你会改变主意的。”阿尔弗雷德一点儿没气馁,他搁下自己的杯子,端着剩下的那杯茶上楼去了。

“他怎么样?”弗朗西斯忽然问道。

“老实说,他的情况很不好,”他从楼梯上侧过来半张脸,一边走,一边耸耸肩。“你知道,我指的不是他的健康……哎呀,我也说不清楚。他确实也没在好好吃饭。”这个小伙子看起来有些困扰,大概在思索怎样把这表述明白。“你看看就明白了。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不要去看他。他这两年脾气差的很,动辄就大发脾气,要么就不理人。”他不满的撇撇嘴。

“我们不能怪他,”弗朗西斯说。“他瞎了。”

“是,是,”他赶忙说。“但是,也不能因为他是伤员,就不讲理了呀!不见人,也不做任何事情,醒来后就什么也不做,直到困得不能睁开眼睛再睡觉。谁受得了这样呢?”

弗朗西斯没有接话。于是阿尔弗雷德说,“我告诉他你来了。”就上去了。

“这很好理解,假使我忽然得了一条新领带,我也会迫不及待的试试它的。”弗朗西斯说。然而阿尔弗雷德已经上楼去了,也就没人听他的这番不知是对咖啡还是对战争的影射言论。又过了一会儿,等到他开始觉得有些无聊的时候,阿尔弗雷德下来了。

“他在读报纸呢,他听说你来了之后就不耐烦的点了点头。”他看起来有些困扰,将托盘随意的搁在茶几上,把自己丢进了沙发里。“他是无礼惯了,这两年。我原以为他至少会下来露一面。你们挺久没见了。”

“……读报纸?”

“他只有这时能消停片刻,”阿尔弗雷德说,脸上写满了对他这位兄长的不满之情。“你知道,这持续快两年了……一开始,他每天让我给他读些新闻。不然就是一个人闷在屋里,有时候能听见他背诵一些他失明前就熟读过的诗或者小说文段。莎士比亚或者狄更斯……之类的。还有一个什么诗人?……‘沃茨华茨’?”

“华兹华斯?”

“对,就是那样的!……总之,他消沉了很一段时间。不过,后来忽然有一天,他要我去给他找些能让他学会盲文的阅读材料。他就成天学习盲文。后来他渐渐的也能摸读普通印刷的字母了,只不过很慢……好在他反正也无事可做,有的是耐心和时间。最近他开始摸读报纸了。说实在的,这虽然让他一天到头安静了许多,可每次他都会弄得满手油墨。每天都要清洗。他现在吃饭时会把手上的这些文字的残渣都咽进肚子里,手上的油墨也给吸收进身体内,我看他离铅中毒也不那么远了。”他停下来喝了一口他的咖啡。随后他懊恼的说。“他就只是在闹别扭。自从他能自己摸读,就再也不让我给他念什么东西了。说什么都不行。”

“你很努力了,这一定很不容易。”弗朗西斯说。

“可不是吗,去年春天,他还企图用脑袋撞墙恢复视力。在他成功的添加了两圈绕头的绷带和新壁纸之后他才放弃这一蠢事。门锁换了两个。因为他不吃东西,也不开门,我们只好把他房间的门撬开。第二回不得不连门框也拆了重换了一个。不过,他倒没想过寻死,这让我们还轻松些。他还是在和生活斗争的。”

弗朗西斯想要赞同他,但他立刻被楼上高声大喊的人给打断了:“阿尔弗雷德,能上来一下吗?”

“他变化很大?”弗朗西斯蹙了蹙眉,仿佛他从没听过别人这样大喊大叫一样,他问道。“我记得他讨厌这样大声喊别人。因为他认为这看起来很没有修养。”

“哦,他自己的生活都一团糟。他都没有下来见你。不过,他跟我们有什么必要讲修养呢?来了!”他大声回答道。他站起来。

“说的对,他本身就像个脾气暴躁的老头。”弗朗西斯笑着说,他也站起来。“你去看看他要做什么吧,我可以洗杯子。”他边说就边拿起桌上的杯子来了。

“好嘞!”他很有生气的样子。三阶并作两阶的上楼去了。

“怎么了?”阿尔弗雷德一见到亚瑟,就直接说道。“若是要我做个传话的,我可不干。你要是有什么想对他说的,非得自己去说才行。”

“什么,什么?不是!”亚瑟脸上挂着一个不太自然的错愕神情,他听了阿尔弗雷德的话,好像才回过神来,慌忙否认。他用一只手招呼他过来:“我需要你帮我读一下这则新闻……”他指向另一只手一直摁在报纸上的位置。

“你是什么毛病,下面有个好端端活生生的人,你不去见他,反而在这里捣鼓这些毫无意义的纸页!”他呵斥着亚瑟,他凑过去一看,紧接着他也露出了亚瑟一开始那样错愕的表情:“啊呀,这个是……”

亚瑟听到他的反应,就安下心来了,确认他反复摸读的结果没有错误。他就欢快的拍了一下阿尔弗雷德(他原本大概是想拍拍他的头,就像阿尔弗雷德小时候一样。但是他看不见,于是他就胡乱的拍在了背上。不过这似乎没能影响到他的心情):“你这不读新闻的小鬼头!”他咧嘴笑了,他很久没像这样、侥幸得了便宜般的笑了。这真罕见,因为他原先还挺经常这样笑的。

“真不敢相信,”阿尔弗雷德喃喃的说。“美国参战了,真是不可思议。”他重复道。

不过,惊讶的情绪没持续多久,这位颇具正义感的好青年就跳起脚来,挥舞着拳头说:“早该这样了!德国人击沉我们的客轮,之前又有多少无辜的人丧命北海呀!”

亚瑟撇撇嘴,这是他心虚时的一贯表现:“事实上,”他尴尬的清了清嗓子。“德国人是不满我们,美国和英国之间的军火贸易,才这样做的——”

“可船上有那么多人都是平民,又不是政.府里的军火贩子,这还是一件不能被原谅的事情,”他坚持的说,“不用跟我说,“战争哪能顾及每一个无辜者”,我知道这些个道理:我只是看不惯。”

天真的孩子,亚瑟耸耸肩。不过他没有反驳他。

“我要去告诉弗朗茨,报纸上说首批援军将直接派到法国去!”他兴奋的说。但他转而又想起老顽固亚瑟:“你也下去见他啊。你应该这样做,这是礼貌。”

“我不去。他铁定在生我的气。”亚瑟愣了一秒,就转过头去收他的报纸。不过,他总算愿意说明他不下楼的原因,而非一味的发火:“哦,一定是这样。若是叫我向马修道歉,我会很乐意这样做的,我实在不应该让这样的好孩子哀痛。可弗朗西斯,他凭什么呢?”

“不会啊,我认为是你多想了,他看起来不生气。”阿尔弗雷德想了想,说。

“他一定生我的气。我们一道长大的,我比他母亲都了解他。”

“你太小肚鸡肠了,”青年显然不乐意听他自怨自艾似的牢骚,他不高兴的说:“你对于不小心撞到的路人都会一个劲儿的道歉——我是说在战争打响之前——”他赶忙补充,他还想法子避免了使用‘在你失明之前’这个说法。“——却不愿意为了这么大的错误向弗朗茨道歉。这很没有修养,因为这纯属个人偏见。”

他这套颇有些拔高和道德绑架意味的言辞说的亚瑟一愣一愣的,他注意到亚瑟想争辩,但后者最终妥协了:“他要是想上来,就叫他上来——但我不会下去见他的,这于我来说太不方便了。”

“执拗的怪人!”也不顾他能不能看见,阿尔弗雷德做了个鬼脸:“你对越亲近的人,就越是喜怒无常、颐指气使,反而对生人客客气气、谦和有礼!幸亏我们这些人都足够爱你,否则你是非要把所有爱你的人逼走不可的!”说完他就走了,尽管他这样责备了亚瑟,他的脸上仍然挂着难以掩饰的喜悦。他急着去分享报纸上的喜讯,匆匆下楼去了。他兴冲冲的跃过最后几级台阶,并且远在人落地之前,声音就先传出老远:“美国参战了…!老亚瑟叫我去看报纸,昨天宣布的,第一批援军要派到法国去!”而后在楼下的弗朗西斯做出反应之前,阿尔弗雷德挥舞着手臂大喊道:“‘拉法耶特,我们来啦!’”

    

1917年4月19日

“我看战争快要结束了,”弗朗西斯把看过的报纸丢在桌子上。“中国派来的第一批华工军团今天抵达勒阿弗尔了!”

“这实际上并不是第一批派来的,是第一批抵达的。”亚瑟纠正他。“第一批阵亡的华工军团在地中海。今年2月份的潜艇战。”

“我记得,我记得。那艘船是法国的邮轮。叫“亚瑟”号。”

“我们在讨论一件很严肃的事情。”

“我没有任何不敬之意。”

亚瑟叹了口气,他随后说:“讲讲吧,你一直在巴黎?”

“事实上,我只在巴黎待了很有限的一段时间——你一定知道凡尔登发生的可怖事情。从去年二月份开始,战役就打响了。那时我刚刚因为腿伤回到巴黎一个多月。德国人明面上往香贝尼集结兵力,暗地里却为进攻凡尔登做准备。我们都认为德国人要从香贝尼进军巴黎,军队在向巴黎东郊集结。很多人都迁走了:或者往法国西部去,或者直接到国外去了。”

“你也迁走了?”

“笼罩在这样的阴云下,谁能住的安稳呢?我当然想过离开巴黎。可当时我的腿尚不能下地,像他人一样辗转搬迁是不现实的。我就只能像个守着沉船的老船长一样守着我岌岌可危的故乡。我在巴黎待了得有四五个月,待到我的腿稍微能支撑行走,我就仓皇的逃离了那里。”

“我会感到奇怪,因为这不像你。”

“我知道,我知道,可不论是谁,看到一批又一批年轻人背着枪奔赴前线,却几乎从未见过他们之中有人回来;或者你看到有从凡尔登和马恩河畔回来的战士,有法国人也有英国人,与你住进同一家医院,与你的病床相邻,他们身上的可怕伤痕或断肢……都不愿意在地狱的隔壁多待一天的。军队从法兰西的各个城市调来,凡尔登就像个无底洞,需要年轻人的血肉不断的往中填补,以阻止它发展成更大的漩涡,进而把巴黎也吞噬进去。”

“战争太残酷了。”

他们沉默半响,直到弗朗西斯说,“你有精神上的后遗症吗,做梦?我以为人从战场回来,总都是这样的。梦见打枪打炮、战友的鲜血和尸体。可我也没有常梦到这些。”他们就不聊上一个话题了。也就没有人提,弗朗西斯离开巴黎后居住在什么地方,经历了些什么事情。但是亚瑟嗤笑了一声:“你知道盲人能梦见什么?”

“我不知道……一片漆黑?”

他后悔提起这个问题了。亚瑟一定对这有着发不完的牢骚,这是他最不爱听的项目。

“对于那些生下来就怀有这份不幸的人,是的;但对于我们这些曾见过光明的人,梦境有时可以是光明的。这真好,”他说。“这真好。偶尔还能梦见你那张讨人嫌的脸呢。不做梦,谁分得清这是睡着,还是醒着?”

弗朗西斯对他在失明一事上的喋喋不休感到烦躁。他很想训斥他说,得了吧,你甚至连红疹都没有起,怎么可能会永久失明呢?但他也说不准。也许亚瑟今后就是瞎了呢?

“你至少应该给我们来封信。”最后他妥协的说。这是他们多日以来首次提起这件事。“你不该让我们缅怀你。”

“我又不能写。”他气急败坏的说。

弗朗西斯想反驳,因为叫阿尔弗雷德代写封信也是件很平常的事情。哪怕报个平安也好。但他能理解亚瑟,知道这是出于他毫无益处又弥足珍贵的自尊心。可总得有人来责备他呀,因为这实在是一件过分的事情。如若不是亚瑟还失明,他或就会怒不可遏的狠狠揍他一顿、跟他大打一架。但亚瑟是伤员,他就得包容他。这让弗朗西斯有些窝火。

“你这个自私的人!”亚瑟大声责备道。“你想不到有多少要紧的信件来往于海峡两岸。士兵们写给自己母亲和心上人的书信被子弹打穿,遗书同它笔者的躯体一道被炸毁了一半,他们远在家乡的亲人饱含着泪水和深情的信件被他们揣在身上、得了空就取出来读,掉上两滴眼泪,眼泪又顺着他们被炮火和烟尘熏得黝黑的面容流下来,信纸最后变成被鲜血浸泡得发软的一摊烂泥。每每想到这样的场景,我就对写信一类的事避之不及。”

“作为盲人,你的想象力可说是非常丰富了,多么体贴入微,”弗朗西斯讽刺的说,“真感激你的挂念,这样当我在战场上殒命时,就会为‘我要去见被炸死的亚瑟·柯克兰’感到高兴,而非‘我要与瞎子亚瑟·柯克兰天人永隔’感到难过?”

他们又吵架了。叫人听得耳朵起茧子。不过,这一次他们同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便闭口不谈了。亚瑟的稍难懂些;弗朗西斯表述的清晰点儿,但他揪着亚瑟失明这一点不放,又让他不乐意听。不为别的,只为他们在气急败坏时不慎承认了自己为对方产生的忧虑。两个人都暗暗庆幸阿尔弗雷德不在屋里,若是这一情况发生,后者就会不解又直接的指出这一点,叫他们谁都下不来台。他们不说担忧,不说愧疚,也不说想念。没人知道他们想什么,也没人有兴趣去猜。

“唉,我再也不想回到战场了,没有人想回到战场。他们为什么管这个叫‘The Great War’?它绝非‘伟大’的战争,它只是‘大’。我说的是规模。“最终,亚瑟先捡起了他们上一个话题。“你应该见得比我多。死相各式各样的人,有姿势怪异的蜷曲着的,有的还保持着一个标准的射击姿势、头颅却不见了;有的面上带着可怖的狞笑,也有已经辨不出面容的了。不论看向哪里,都有残肢和绿色的腐败的血:怎么梦不到?我的耳朵里日日夜夜都在打枪、打炮,晚上睡前能听到电报的嘀嘀声。”

“哦,你住嘴吧。“弗朗西斯的眉毛揪到一起。“我刚吃完午饭。”他听了胃里直翻腾。

“从前我们还能边谈论尸油边喝茶。果然人年纪越大,胆子就越小。怕的东西也就越多。”

“这与年龄无关,你学过一年半的医,自然不怕。即便我已经警告你你的茶叶可能被尸油浸过,你还是在那里悠悠的喝你的茶。我那时深陷震惊,以为英国人对茶叶的痴迷已经超越了对死亡的畏惧,这才没有吐出来。”

亚瑟听了,笑得直拍手:“这个好!”他把这当作一句笑话听。“你应当记下来,这样日后就能作为一个颇具幽默感的史料,说英国人嗜茶如命,大战时期如何如何……”

“你不明白,我在巴黎住院的时候——那是一所医学院改建的,原先的正规医院已经人满为患了——看到一个约莫也就十几岁的小女孩,扎着马尾辫,穿着一看就是实习生穿的白大褂,从走廊里哼着歌一蹦一跳的走过去了。”

“并且?”

“手里拎着四袋肠液。”

尽管有些不恰当,亚瑟笑得前仰后合,等他好不容易笑完了,他感叹说:“年少无畏。多好的姑娘,以为自己帮助的是为国尽忠的英雄,心上人也在前线冲锋陷阵,祖国强大且正义,战争伟大而高尚。没上过战场的人都是这样。你瞧瞧报纸上刊的这些诗。全英国的人都是威廉·莎士比亚。不过我们也不能苛责他们,说实在的,我认为我们宁可让他们在保护下这样想。”

“人们都说英国是个有福气的国家。我在法国时,人人都这样说。”

“无非是因为本土未与任何其他国家接壤,国土难犯罢了。人们也只会在战时羡慕岛国贫瘠的土地。在和平的年代,人人都说法兰西是被上天偏睐和庇佑的国家啊。”

 

 

1917年4月25日

 

“但这怎么可能呢?”弗朗西斯诧异的捏着他收到的电报(他的一个战友在他之后住进医院,烧伤较为严重,至今还滞留在巴黎。他同意为弗朗西斯每隔半月以电报叙述一下战事)。“即便算上天气原因,法军的伤亡总量也过于庞大了!尼韦勒还撤销了曼京的职务?”

“我听说了,”阿尔弗雷德听到这儿,放下手里的活,抬起头来对他说。“我那位旧同学同我说,21号那个曼京的部队士气极为低落,士兵们酗酒,拒绝上前线。他们高喊:‘和平!结束战争!让那些对战争应该负责的人死去吧!’,所以他们就延缓了进攻。尼韦勒把责任都归到了曼京身上。”

“他们说得没什么不对。所以虽然这只是一次法国人司空见惯的罢工,我还是决定表示支持。这些讴歌战争的诗读得我反胃。”亚瑟皱了皱鼻子,把报纸丢到一边。报纸被他抹花了,蹭得满页纸都是油墨。“报纸上成天刊登这些无用的东西,反而对失利或伤亡惨重的战事避而不谈。”他说着说着就急躁。他失明后常这样。“这该死的仗什么时候才能打完?”

“我觉得不远了。”阿尔弗雷德撇撇嘴。他耿直的说。“美国参战了,那么一定不远了。”

假如他留意看了,就会发现弗朗西斯和亚瑟因他这句自信的话露出了相似的神情(质疑和嫌弃)(条件允许的话这两个人是一定要对视一眼的)。来自新大陆的人总是这样,或说,美国人总是这样,视大西洋那一岸的所有老牌列强为黑暗旧世界。这兴许不无道理。因为它们的确是老了。旧大陆疲惫,堕落,百废待兴。非得要披着自由勇敢旗帜的新大陆才能解放。可是亚瑟说,比起歌颂罗兰的法国人和背诵莎诗的英国人,他们看上去更傻:有谁会喊着圣经里的段落去上战场呢?“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完了,应行的路我行尽了,当守的道我守住了。从此以后,有公义的冠冕为我留存”。有谁会喊着这样一段话去上战场?这些从枪林弹雨中退下来的老兵对天真者的美好幻想嗤之以鼻。

但是阿尔弗雷德对他这番说辞不以为然,他抱怨说:“你们太功利自大了吧,对年轻的东西要求太苛刻。这就是为什么美国人不喜欢欧洲人。”

“我要给你读读亨利·詹姆斯的书,他是一位毕生都希望自己是英国人的美国人,并在死前入了英国国籍,他有一本书叫《法国掠影》。”说完,他跟弗朗西斯就都朗声笑起来。后者原本是没打算笑出声的。他从听到‘亨利·詹姆斯’时就开始憋笑,到‘英国国籍’处实在没忍住,跟亚瑟一齐笑起来。有好几次,阿尔弗雷德以为他们两个之中至少得有一个会笑得连人带椅子翻倒过去,或者干脆突发癫痫。等到他终于确信这两个无聊的人只是在打趣他,并且他们又把对方的笑声也当作了一个可笑之处、笑得变本加厉后,他摆了一个很嫌弃的表情,端着他们喝空的咖啡壶走了:“我早知道,你们两个老混账凑到一起,准做不出什么好事、说不出什么好话来!”然后为了体现他幼稚的报复,他还愤愤不平的说:“你要是再想要咖啡就自己下楼去倒,弗朗西斯!”

他气哼哼的下楼去了。亚瑟一边咯咯笑一边说:“你最好去哄哄他。他都不叫你弗朗茨了,一准儿是生你气了。”

他们又笑了一阵儿,亚瑟踢了踢弗朗西斯(他们坐得很近),催他下去道歉。“快去,你要被自由勇敢的新大陆讨厌了。”说完他又笑了几声。

“这不公平——”他不满的声辩,“明明你才是尖酸的那一个,我只是跟着笑了而已!”但紧接着他也又跟着笑了起来。“他果然还是跟你亲——好了,我下去了。”

“去吧,‘老混账’。”他还着意模仿了阿尔弗雷德的美国口音,他看上去心情很好。

弗朗西斯在厨房里找到了仿佛闷闷不乐的琼斯小先生,他拍拍他,深知对方大大咧咧的决不会同他怄气:“好啦好啦,请接受你两位兄长真挚的道歉,我们并不是有意要拿你寻开心。”

“我知道,我知道。”他听了弗朗西斯的道歉,也喜笑颜开了。“唉,我很久没见他那样开怀了,他这样,我看了也高兴。”他把热好的咖啡倒到壶里,并把壶搁到托盘上。“我来吧。”弗朗西斯帮他端着。他们又一起上楼去。

他们走到楼梯口的时候,听到虚掩的门里传出来亚瑟的声音。他准是闲得发慌,又挑着诗去背了。怕他被打扰得尴尬,两个人很体贴的悄没声的站在门口等他背完。

“如果我战死了,请你这样记住我,

外国旷野的偏僻角落,

是我永恒的英格兰。那里,

富饶的泥土下掩埋一粒更富饶的尘埃;

那尘埃生长在英格兰,英格兰给了他灵感,

一生只有一次把鲜花送给漫步中的爱人,

他有英格兰的身体,呼吸着英国的空气,

家乡的河水冲洗着他,祖国的阳光赐予他幸福。

他那颗心在思考,所有邪恶都逃窜,

在那永恒的思维中,他守恒着,

英格兰给予的感情;……”

 “我希望他快点好起来。”阿尔弗雷德突然说。

“哦,你照顾他也很长时间了。你是把gap year都费在这里了吗?”

“什么?哦,不!”他否认道。“上帝,我不是在指这个,跟他从前对我和马蒂的照顾相比,这根本不能算什么。我是说——你瞧瞧他,你们笑得时候,他有好几次都茫然四顾的。我就想起你们原来总是要跟对方对视一眼再同时笑的。所以我觉得难过。”

弗朗西斯不知道说什么,于是他最终说:“好孩子。”然后他们两个就不再作声了。他们两个就一人一边的靠在门口听亚瑟背书,咖啡壶还冒着热气。

“爱人的音容笑貌;梦想着和她在一起的幸福时光;

知心朋友的大笑;在英国的天空下,

人们的温存和内心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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